押沙龙：说说李子柒

　　【财新博客】

　　文 | 押沙龙（电子工程师）

　　今天我也说说李子柒吧。

　　以前我只是听说过这个姑娘，前两天才找来她的视频看了看。

　　看了以后，我第一个感觉是：李子柒这个姑娘挺好的，相貌、气质、还有干活的样子都很棒。

　　第二个感觉是：有点看不下去。

　　看不下去，不是李子柒的问题，而是我个人的问题。

　　凡是把带烟火气的生活弄得很唯美，很浪漫的东西，我都不爱看。其实不光李子柒的视频我看不下去，《瓦尔登湖》我也看不下去。

　　李子柒的这些视频，对我来说就像电视里的一个个漫长的广告片，色彩美丽，意境优美。但太平了，没有什么能吸引我的地方。

　　这就像拍一个城市青年的视频。

　　如果这个视频展现这个青年怎么胸有成竹地走在灯光璀璨的街头；怎么样伴着一杯温暖的咖啡写PPT；写累得时候如何摸一下趴在电脑旁的小猫；他又是如何用周末的闲暇时间画一幅几米风格的水彩画……

　　那就算我对这个青年印象不错，也是看不下去的。

　　我很俗啊。

　　我喜欢有起伏、有质地、有凹凸感的世界。我很难耐得下性子看一个东西一路美下去。

　　美十分钟可以，半个小时就不太行了。

　　但是李子柒的视频确实感动了很多人。

　　不少人都喜欢看。很多外国人对里面的对话一个字都听不懂（其实想跟外国人握一下手，因为我也听不懂），但还是非常受触动，大段大段的赞美。

　　为什么会这样呢？

　　有个以色列青年解释过这件事：

　　中国人喜欢拍一些很好看的视频，讲中国的高铁怎么怎么快，中国城市多么多么漂亮。但是对我们来说，这些事情都是我们经历过的事情，看了以后根本不会有“哇！真了不起！”的感觉，反而是李子柒的视频是我们从没接触过的，是中国独特的东西，就像基布兹是我们以色列独特的东西一样。独特的东西展示出来才能感动人。

　　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问题。

　　基布兹是现实存在的，而李子柒展示的那种生活，并不真存在。

　　中国根本就没有视频里描述的那个美丽世界。就连李子柒自己也说：“真实的农村并没有这么好看”。

　　也就是说，这就是一个渲染出来的虚幻世界。

　　其实，不光李子柒的视频是这样，所有诗意田园啊、远离尘嚣啊、劈柴喂马啊，都是我们渲染出来的虚幻世界。

　　在现代社会里，远离尘嚣、简朴自足的生活，要么粗粝得难以接受，要么昂贵得难以接受。我们幻想的“自然”生活，其实非常不自然。

　　拍的唯美一些，有错么？

　　当然也没错。哪个姑娘自拍的时候还不加个滤镜啥的？何况费这么大力气做的视频呢。

　　所以我说李子柒这个姑娘挺好的，干活也会干，拍的也很认真很精细，要是中国的影视工作者都有这个精神就好了。

　　但问题是：你只能把这些视频当成一种娱乐，不能太当回事。

　　中国人结婚的时候都拍婚纱照。我也拍过。这很正常。美化自己的生活，没有问题啊。

　　李子柒的视频呢，就像给生活拍的一组婚纱照。很漂亮，没事的时候可以拿来欣赏一下，但你不能把婚姻跟婚纱照混淆起来，以为过日子就是捧着花束走栈桥。

　　有人问：李子柒这个算不算文化输出？当然算了。

　　视频是文化产品，在国外风靡了，不叫文化输出叫什么？但这个文化输出是影视文化方面的输出。拍的认真，拍的美，拍的很技巧，用商业上的话来说，叫“抓住了顾客痛点”。

　　但要扯得太高大远，就离谱了。

　　但也有人指责李子柒的视频，而且主要是咱们中国人在指责。

　　是羡慕嫉妒恨么？是中国人就喜欢骂中国人么？我觉得不是。

　　他们的指责同样也是有道理的，而且在我看来，可能比婚纱照的那个比喻更有道理。

　　有人为李子柒辩护说：

　　她的视频是美化现实了，美化了又怎么样？谁没有美化呢？西部牛仔的生活真像西部片里写的那样么？日本忍者的生活真像日本电影演的那样么？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么？

　　西部牛仔和日本忍者的现实生活，确实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，确实美化了。

　　但问题是：西部牛仔和日本忍者到底怎么活法，跟我们没关系。我们也不在乎。我们就是看个热闹。

　　这帮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，现实中是什么样关我屁事？我就喜欢看他们酷酷地骑马杀人。

　　但如果西部牛仔就是我们隔壁的街坊，日本忍者就是我们单位的同事，那我们就会在乎了。演的太失真，我们就会抱怨：汤姆和山本君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！

　　外国人看了都夸，中国却有不少人指责，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个原因。并不是外国人心胸开朗所以不吝赞美，而是因为他们并没有从中国人自己的角度看待这些视频。

　　而且李子柒的视频还牵涉到另一个问题。

　　赵本山拍了《乡村爱情》，很长的一个系列。我看过几集，觉得拍的还不错，演员很自然，情节也热闹，光是谢广坤跟刘能就能折腾出无数戏。但是很多人都批评这部电视剧不真实，过度美化现实，给大家提供了一个极其虚假的乡村图景。

　　李子柒的视频也是这个问题。

　　如果她拍的是唐朝的乡村，明朝的乡村，那不会有多大争议。除了少数几个历史考据癖之外，谁也不会去指责。可她拍的是现代中国的乡村——一个活生生地存在于我们身边的事物。

　　一个在忍受撕裂却难以发声的事物。

　　总的来说，中国农民是最弱势的一个阶层，过着大部分城里人根本不愿过的生活。中国乡村现状存在很多问题：环境污染、秩序失衡、家庭撕裂、城市化进程受阻等等等等。

　　但是在视频里，乡村那么美，那么毫无尘垢。

　　那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地方，一个让美国大妈流泪的地方，一个让德国老头心灵治愈的地方，一个让以色列小伙当成中国特色的地方。

　　而有的中国人可能对此真的难以忍受。

　　这些道理是我事后总结出来的。

　　我看《乡村爱情》也好，看李子柒的视频也好，看的时候都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。我出生在城市，对农村没有什么感觉，所以我对这个问题一点都不敏感。看电视剧就图个乐嘛。看视频就解个闷嘛，何必上纲上线？

　　所以我对李子柒很有好感，对《乡村爱情》也不抵触。

　　但是另一方面，我也很能理解那些较真的人。他们也许经历过我没有经历的东西，也许他们看到过我没有看到的东西。

　　如果还不理解的话，我可以打个比方。

　　对李子柒的视频我能够接受，但是如果有一个英俊的中年工程师，拍了一部唯美的视频，讲他如何潇洒地嗅着松香，焊着电路板；他如何一头秀发皮肤细腻，谈笑间用mentor布好了电路图；他又是如何在工作间隙给自己做了一个电动秋千；他又是如何在诗一样的车间里调试生产线上的bug；身旁的贴片机如何又发出黄莺一样婉转的啾鸣…….

　　那我也是受不了的——因为我当了十几年的工程师。

　　当然，你们可能看得很开心。

　　你又没摸过贴片机。

　　（全文完）